07:学术总第105期 >2023-05-09编印

韩愈《张中丞传后序》鉴赏
刊发日期:2023-05-09 阅读次数: 作者:中央民族大学 桑翰骁  语音阅读:

《张中丞传后序》是韩愈为在安史之乱中坚守睢阳的两位将领——张巡和许远正名的作品。共六段,一千三百余字。行文思路、遣词造句、语言气势等皆富亮点。

第一段,交代作文缘由。韩愈与张籍翻阅旧书,看到《张巡传》,认为其尚不完善,因此“不平则鸣”:要为张巡传补充,也为无传的许远正名。“元和二年(807年)四月十三日”,距离张巡、许远遇害的至德二载(757年)已有五十年,出生于大历三年(768年)的韩愈将在这一晚为故人而言。

第二段,不加过渡,从第一段的平和叙述直入论说。“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寥寥数语刻画出许远唯才是用,战至身死的英雄形象。这是正说。接下来面对当时“两家子弟”张巡战死许远降敌的妄言:“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反问句造势凌厉,不容置辩地声明许远绝不怕死。然后,平复语调,分析许远当时的处境——听说国破主灭,救援不至,黑云压城。在这“外无待而犹死守”,必死的绝望境地,许远仍战至身死,没有任何说他怕死的理由。之后,连用反问与感叹强调“远之贤”。反问气盛、感叹次之、陈述气弱,这一段论说三者交错使用,强弱相协,理性分析与动情呼喊结合,既说明了许远不怕死之理,又避免了分析的平铺直叙,以理服人而又以势服人,笔力过人。

第三段,继续辨“说者”之诬。同样将感叹与叙述相结合。首先明直简劲毫不客气地说“说者”怪罪许远与“儿童之见无异”。接着比喻论证,说明城破一定有先破的缺口,这和许远本人没有关系,这就用“理”辩驳了“说者”和“观者”的“不达于理”。这部分说理寥寥数语,简单直接,与前一段辩许远不畏死的部分疏密得当。辩驳之后,韩愈的愤懑无法抑制:“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怒斥当世之“小人”,发泄对小人“好议论”而人言可畏,任何人都难逃非议的极度不满。言辞激烈。这句也为上下文做纽,自此“辩当时之诬”(姚鼐)部分结束,第四段要“申翰等之论”(《新唐书》中记载的李翰等将“天下不亡”归功于张巡的论断)。

第四段,紧承三段末的激烈情势,起句便是激烈的反问与感叹,强调张、许二人守城之勇。接下来用错落的三五七言句极言二人之忠勇功高。“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这段论说结合睢阳东南经济中心门户的重要位置,说明张许二人在弹尽粮绝,敌人强大的必死情况下仍知其不可而为之,“守一城,捍天下”的功绩。气势非凡,酣畅淋漓。而后再用“弃城而图存者”进行对比,对“擅强兵坐而观者”进行责问,既反衬张许之忠勇,又再度驳斥好议论之人:“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不追究逃跑者与袖手旁观者的责任却责备二位将领,与造成“逆乱”的反贼又有什么区别呢?助纣为虐而不自知。这句将好议论者直接贬格到与反贼同等地位,完全达成为张许发声而辩驳议论的目的,树立起张许的英雄形象,鞭笞议论者的丑陋嘴脸。语气也从激烈转向平静,辩辞不过于凶猛,但辩驳的力量丝毫不弱。

第四段结束了本文的议论部分。这几段议论,理简而不漏,情真而不虚。进入当时情状,从实际状况、心理因素各方面分析张、许处境,并条理地针对批驳当时的诬言。陈述、感叹、反问相结合,感叹、反问气势盛处便陈述协调,陈述气势平处便反问感叹相接。读来既不过度紧张声嘶力竭,也不平淡如水昏昏欲睡,只觉流畅舒展,气度不凡,似有纵横捭阖演说之神气,可谓论辩之美。

第五、六段叙事。通过回忆中听说的张、许二人事转述张许之特点。第五段回应上文提到的“擅强兵坐而观者”。写张、许手下将领南霁云求救贺兰时的故事。短短一百多字,人物言行举止历历如画,正面描写与侧面烘托相结合,将南霁云重义轻利、刚勇英烈、威猛豪荡的神采风貌表现出来。“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的经历强化了故事的真实性。第六段写张籍与张巡友人于嵩的交往,通过背书作文、速记人名、临危不乱几件事写出张巡的超人记忆,出众文采与视死如归。丰富了张巡的形象。五、六段叙述张、许故事,简单明了,重点突出,大量引用人物语言,平和的叙述风格与激昂的人物语言形成对比,也与所叙述的激烈英勇之事构成很强的张力(如“即不屈”,仅三字收束,语调稳静却斩钉截铁,力量非凡。仿若《鳄鱼文》中“皆可杀”一句)。状人如在目前。而用回忆收尾,特别是交代死亡的结局,更有一种与前文激昂论辩不同的感情力量,言有尽而哀无穷。读至此时,未尝不叹息痛恨。

综合全文来看。第一段交代作文缘由,二到四段议论,五、六段叙事。先由读书事引出写作目的,再说理分析,最后对张、许二人形象进行补足。达成了否认不实之诬言,塑造二人英雄形象的目的。也表达出后安史之乱时期藩镇割据仍盛的情况下对捍卫国家统一的忠臣义士的歌颂与呼唤。雄杰悲壮之气始终贯注全篇,在为睢阳战役与英雄辩诬时,笔势如枪,势如破竹。在描述南霁云乞师贺兰时,慷慨激昂,而描述张巡与南霁云等人就义时则变为悲壮哀婉,结尾叙述张巡和许远的一些轶事,文气变得舒缓晃漾,期间也插叙张、许二家子弟的愚顽令人扼腕叹息,最后叙述于嵩死于猖獗恣肆的武人却无人为其申冤报仇则又令人陷入沉思哀伤。总之,文章以表彰英雄为中心,时而抨击奸佞,时而悲叹世情,形成一曲气势豪迈宏壮悲惋的浩歌。

《张中丞传后序》,作为一篇“序”文,也即所谓“书后体”,论辩、序跋、状传多色兼备而未拘于任何一体。开头一段说写作缘由,后二段辩时之妄言,斥世之小人,申慷慨之论,四、五段转向回忆,忆故人旧事,又强化了前文说理。全文由事而发,思深而情烈,理密而气足。先论再叙,先理后事,结构奇;论叙传结合,体裁奇;豪情悲情哀情交织,感情奇。如此新异的写法和安排却做到情理交织,浑然天成,毫无匠气。真是“文章本天成!”